沿绍兴平陶公路而行,会抵达这一处的茶园。青山环抱,云雾缭绕。这貌似常见的江南风景,却埋藏着一个王朝的背影。
公元1131年,也是南宋绍兴元年,哲宗的遗孀孟皇后在流亡途中病故,就近安厝于会稽山余脉的上皇山下。这无意中启动了这座江南地区规模最大的皇家陵园。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先后有7位皇帝和7位皇后下葬于此。
皇城和帝陵,往往是一段文明的集大成所在。故宫如是,兵马俑如是,宋六陵亦如是。
何况,在这千年之间,围绕着宋六陵的建陵,毁陵,护陵,发生了多少沉郁的故事,多少激越的情怀。
只是这一切仿佛都被雨打风吹去,沉寂在了这一方苍山翠松间。
现在,当地政府、文化学者和考古工作者正在共同努力,不仅挖掘宋六陵的遗存,更是挖掘这一段历史和历史背后的家国情怀。
奇特格局,用心良苦
早几年,很难在地图上搜到宋六陵这个地点。李晖达说,是他先去网络上标了个“宋六陵考古研究基地”,否则就太难找了。
作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宋六陵发掘项目的负责人,他在这片茶园间已经工作了9年。
他说,第一次来到这里寻访的人,一定会对这片皇陵遗址感到疑惑。此处南北皆山,北为雾连山,南为上皇山,两山一高一低,遥相呼应。但南宋皇室为什么放弃了自然的高地,偏偏选择了中间低洼的谷地。
宋六陵二号陵园。李晖达供图。
众所周知,江南氤氲多雨,地下水位高。早在史前的崧泽、良渚文化,先人就懂得营造高大的土墩,以作安息之地;汉六朝唐宋以来的墓葬,也多选择山麓至半山腰之间,成为了江南地区通乎古今的惯例。
事实上,当时的南渡臣民,在墓葬一事上很快都入乡随俗,惟有宋六陵是个古怪的例外。试做一对照,我们不管是前往南京瞻仰中山陵,还是去陕西参观武则天的乾陵,都需拾阶而上,顿感其气势非凡。
宋六陵,陵寝背后没有通常的高丘可依,面前倒是顶着块高地;不仅无逐级升高之势,沿着神道往前,反而越走越低。这在当时就被觉得古怪,乃至理学大家朱熹还特意上奏《山陵议状》,对此提出非议。
这里隐藏着南宋皇室的一段心事。
靖康之变后,宋高宗赵构南渡,定都杭州,把凤凰山上的大内皇宫称为“行在所”,意谓临时巡幸之处,以表白中原故土。同样,宋六陵也是后人起的名字,同样只是帝后暂时存放灵柩之所。
南宋君臣甚至特意采用了“攒宫”这个词,要待“王师北定中原日”,再将棺椁迁回千里之外的河南巩义皇陵。正因为此,其建制也必须要和巩义的亦步亦趋了。
北宋皇陵地处伊洛河侧的黄土岗上,采用了一种特殊的“五音墓地”的葬法。简言之,宋代皇室姓赵,属于角音,在风水堪舆制度中,其墓地适宜“东南仰高、西北低垂”的地势。
宋六陵二号陵园。李晖达供图
作为普通读者,今天已经无需去详细了解这种丧葬法的细节。我们所要了解的是,帝陵在古代文化中,始终被视作是国体的核心构成,这同样也是各座皇陵至今仍被视为重要的文化遗产的原因。
对于南宋皇族而言,皇陵的修建方式,关乎到他们执政的合法性和延续性,这是他们的“祖宗之法”,即使再不合情理,也不可本更。而对于坚守着半壁江山的人们,这也是家国情怀的寄托吧。
我们沿着茶道踏入正在紧张挖掘中的现场。十数位考古工作者和助工细心地将泥土一锹一锹向畚斗挪去。周围硕大的6个土堆,见证着他们这些年的辛苦。在这些淌着汗珠的臂膀下,宋六陵的真貌正逐渐显露出来。
这里是享殿,这里是回廊,这里是宫墙……透过破碎的地基平台,随着李晖达的指点,我们依稀看到了南宋时期,这里松柏参天,树木森然,殿宇连绵,香烟缭绕的模样。
遥望山麓,我们不仅长叹一声,想起明人戴冠的一句诗:“南迁非故都,不忍去山陵”。
毁陵护陵,千古留韵
宋六陵已经沉寂很久了,连许多本地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这并不意外,宋六陵大概是历史上遭遇磨难最多的皇陵。
在一册游记选中,我们读到民国时一位文人出游宋六陵的记录。当时,宋六陵的景象已经相当破败。
他出绍兴五云门,乘船至尧门山下,更转向南行,至攒宫村登岸,有宋陵公所,在此雇兜子入山。约行五里到陵地,只见荒烟蔓草,道不堪行。个别陵尚有碑碣或享殿,大部则与野田荒冢,了无区别。
宋六陵松柏
这位文士逐个察看了宋六陵,他所不知的是,他看到的陵的标识,乃明清后人所为,期间颇有错杂之处。现在,究竟哪一座陵寝下埋着哪一位帝后,已经需要花一番功夫来考辨了。
根据多种历史记载,宋六陵被毁的最主要祸首是元初任江南释教总摄的西域僧人的杨琏真迦,他在宰相桑哥的支持下,两次洗劫宋六陵。南宋守陵官罗铣竭力相争,不让开陵,盗贼拔刀相逼,罗铣无奈大哭而去。
第一次盗掘,他们“割破棺椁,尽取宝货,不计其数”,第二次盗掘,他们“劫取宝货,毁弃骸骨”。《元史•释老传》对杨琏真伽所获的赃物作过一个不完全统计, “计金一千七百两,玉带九,玉器大小一百有一,杂宝贝百五十有二,大珠五十两,钞一十一万六千二百锭”。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六陵中的随葬品还是十分惊人的。
就连理宗的头颅都被他拿去当了酒壶。直到明初,朱元璋得知此事,追寻了回来,归葬绍兴。
李晖达在整理宋六陵出土文物。
南宋义士林景熙更是早就冒着生死,在虎口下把皇帝的骨头捡出来埋葬兰亭天章寺和温州,又植冬青树为标识,被誉为“冬青义士”。有诗赞曰:“冬青花,不可折,南风吹凉积香雪。遥遥翠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
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很有可能来自南宋遗民的传说,未必为真。不然,何以这些应该绝密的行动,充满了绘声绘色的细节?然而,寄托的情感是真的,那就是人们对家国的坚守和对征服者野蛮行径的不满。
现在,宋六陵的地面建筑是荡然无存了,但对它的格局的还原却未必那么悲观。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郑嘉励说,2013年,在勘探区东北部,曾探得一墓穴,墓道位于墓室南部,南北长约10米,东西宽约7米,距现地表约1米。
这是考古工作者第一次在地下探得可能是陵寝的遗迹。尽管,为保护遗迹本体考虑,他们未做穿透性钻探,但相信,宋六陵攒宫的上下宫,尤其是深埋在地下的墓穴,还有相当一部分保存了下来。
目前在此进行的工作,重点是揭示整个陵区的全貌。2018年,一号陵园的大殿台基重见天日。不久,大殿内的柱网位置也很快被确定。
宋六陵碑
“台基和柱网的发现使我们能够确认建筑的绝对位置,并通过对柱础体量和柱网关系等要素,更具体地了解南宋皇陵享殿的建筑结构和规模。”李晖达这样解释道。
两年前,在一号陵园东侧约120米,考古人员发掘了一处规模更为宏大的宫殿建筑遗址。这里出土的建筑体量和保存状态都要超过一号陵。
在遗址的正中心位置,考古人员发掘出一座面积将近六百六十平方米的大殿的完整殿基,长度30米,进深22米。大殿的外围用大型的条石包砌起来,大殿遗址有28个柱子柱坑,虽然柱子都损毁了,但柱网结构保存完整。
一座完整的宋代帝陵分为上宫和下宫,如果2号陵是下宫,那在它的南面很可能保留着一个完整的上宫。如果能发现上宫,构成一座完整的南宋帝王陵寝,对宋六陵的保护研究和修复的意义都将不言而喻。
截止目前,根据史料和发掘情况交叉验证,有的学者倾向于认为一号陵园就是宋高宗的陵寝。李晖达对此并不认同,他谨慎地表示,只有把握了南宋帝陵的整体布局,才能最终确认具体某一座陵寝的所在,现在要判定还为时过早。作为考古工作者,他们更在意的,不是某座陵寝的归属,而是陵园的建制,以及背后所隐含的宋人的所思所想。
不过,围绕着宋六陵,这一段建陵,毁陵,护陵的故事,也该告一个段落了。作为曾经的南方最大的帝陵,作为现在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是时候开始下一段更有尊严,更有意味的旅程。
宋音犹在,未来可期
我们在考古基地坐定,主人客气地倒上清茶。这是一幢白墙黑瓦的小楼。门外,偶然传来犬吠。在午间阳光的照耀下,倒愈发显得安静。
库房的桌子上摆满了遗址上挖掘出来的各种器皿和建筑构件。灰白的表面饱含着时间的色泽。我们小心翼翼地拿起,摩挲,打量,似乎想听见它们讲述亲历的那些故事:建炎南渡、绍兴和议、孝宗北伐……
探访考古现场
聊的更多的还是宋六陵的未来,它可能呈现的各种可能性。
也是绍兴乡贤的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曾经为宋六陵的遭遇感叹:“(有人说)此陵早已徒存虚名,没有恢复的价值。这种意见,其实是既不正确而也失之公允的。……这是一处不容废弃的古迹,从当前来说,也必将成为一处引人入胜的游览景点”。
是的,即使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也未尝不是一种有价值的观照。而此刻,随着宋六陵的重新苏醒,当地政府、专家学者,历史爱好者都越来越多地关注这座曾经被遗忘的帝陵,从中寻觅不同的韵味。
当我们再饮下一口热茶,忽然想到,这个建在陵区的茶园也和宋韵有着奇妙的呼应。
宋,当下被视作一个最为文雅的朝代。茶道正是这种文雅的代表之一。宋徽宗就沉迷于茶之道。据说,他曾在《大观茶论》中,对产茶、采茶、制茶、碾茶的物理与各种工序都做了详细而精到的探讨。
宋徽宗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除了南宋六帝外,宋徽宗,这位可能最著名的宋朝皇帝的陵寝也在宋六陵陵区内。事实上,他是第一个葬入此地的宋朝皇帝。宋金和议的条款之一,就是要求金国将徽宗的尸骨送回来。尽管后世对于运回的棺木中的是否确是徽宗有些存疑。但当时想必也举办了隆重的安葬仪式。
说回饮茶,宋人并不像我们现在一样泡茶,而是所谓点茶,先将茶碾成粉末,调制成茶膏。宋六陵的茶场几易其名,茶的质量和规模在全省乃至全国业内都小有名气。如今,这里的主导产品恰恰是为星巴克等国际食品巨头提供抹茶产品。
抹茶其实就是日式的点茶,它是由中国传过去的。也许是晕染着南宋皇帝对茶一生所爱的执念,山下这片长势大好的茶园,现在称作御茶村,并且成功地创建了抹茶小镇。
这里的研究院研制出了300多种抹茶食品,开设的体验店里就有100多种抹茶食品出售。产品之丰富,可能是宋徽宗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他更不会想到的是,2018年,中断了近90年的宋六陵祭祀典礼重启,绍兴各地的赵氏族人,还有从北京、上海等地赶来的赵氏宗亲及海内外嘉宾共二百多人参与了祭祀。
据绍兴市赵氏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赵国光介绍,自明至清每年春秋两季宋六陵都举行祭典,一直由宋皇室嫡裔绍兴华舍赵氏一族承办。每次祭典朝廷都会派人参加,乃是民祭和官祭并行。
“祭典的所有规制议程在宗谱中都是有明确记载的,一代代传承下来,我们也要照着这个做下去。”赵国光认为,宋六陵祭典历史悠久,它承载了南宋的历史和文化,蕴涵着深邃的文化遗产精华。
宋徽宗《桃鸠图》
翻检历史,宋六陵虽然早已毁坏,历史上的寻访者却络绎不绝,著名的如宋濂、徐渭、袁宏道,全祖望,顾炎武,黄宗羲。“东望六陵烟草阔,冬青花树久成尘”,他们留下的大量诗文,重重叠叠,与宋音相合,覆压在这片遗迹上。
宋六陵这一带,山水兼备,水陆交通便利,寻访者很可能会沿着当年梓宫入葬的路线,从绍兴东湖镇东湖村董家堰乘船至皋埠镇攒宫村埠头。这一路上,至今犹在的通陵桥、长山桥、护陵桥、金陵桥、陵桥,都在见证着一个王朝的身后之路。
设想一下,如果以御河为连线,或者沿着那位民国文人的行走轨迹,设计一条完整的寻访之旅,能否勾连起这片土地上的古与今,悲情与壮丽呢。
事实上,围绕着这座江南无双的皇陵,不少有心人士已经在献言建策,当地政府也已开始构思。未来,我们或可乘一叶乌篷,穿越千年江南,去鉴湖推篷,耶溪泛舟,山阴道行,龙山远眺。
宋六陵,恰恰是这条璀璨文化带上一个最重要的节点。
克复音犹在,古今皆可闻。我们的茶叙,就在这样的想象中愉快地结束了,出了屋门,沿山坡而下,一道清溪,自东向西蜿蜒而过。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古树枝头缭绕着历史的云烟,恍若千年前风声仍犹在耳。
而宋六陵的现代故事才刚刚开始。
(部分资料参考 绍兴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宋六陵古今》)
专家建言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 郑嘉励
一个朝代最有指标性意义的文物,一是皇城,二是皇陵。
以江南为中心的南宋,定都杭州,皇城遗址在今杭州凤凰山东麓,其主体今为繁密的民居、店铺、学校等现代建筑所覆盖。南宋皇陵远在绍兴宝山,南宋时期形成七位皇帝、七位皇后共14座攒宫的规模可观的陵区。虽然在历史上屡遭破坏,今已平为茶园用地,但存在开展考古工作的条件,假以时日,以考古工作厘清其平面布局,以科学手段部分复原其陵园建筑,阐述陵墓兴废背后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和意义,宋六陵必将是南宋留在浙江大地上最重要的历史文化地标之一。
若就中国古代帝陵史和建筑发展史的专深意义而言,北宋皇陵与明代帝陵之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明清帝陵的规划和配置原则与唐宋帝陵迥异,学术界一般认为这一重大变化主要发生在南宋时期,南宋六陵是理解宋元明制度转型的关键环节。
而从文化史的广泛意义而言,浙江或绍兴打造“宋韵文化”,当然需要结合本地的历史资源讲述好本土的故事,提炼出有遗址、有展示、有表达、能落地的好项目。如何做好宋六陵文章,是亟需回答的问题。